借一口文气
张研
去年7月,江南最热的盛夏,在苏州平江路,我采访过一位绣娘,她叫卢建英。那一天,习近平总书记看了她的绣画,赞赏道:“像这样的功夫,充分体现出中国人的韧性、耐心和定力,这是中华民族精神的一部分。”
绣花功夫,指尖乾坤。回访时,街头窗内,时间仿佛是不一样的刻度。屋外是溽湿的空气、如织的游人、垂引的蝉鸣;屋内一角,借着从雕花窗透进来的日光,卢建英穿着古朴的旗袍戴着老花镜伏坐绣架前,默默地穿针引线。卢建英和她的作品给人第一印象,都是苏绣的“精细雅洁”。
卢建英以绣仿古画而闻名,她创作前必反复读原作,揣摩彼时古人的心境与意蕴,然后才能把握线条的力度、笔墨的浓淡。她说:“现在眼睛不好了,以前我每天要看上百幅古画,琢磨虚还是实、中锋还是偏锋、干笔还是湿笔……不然绣出来的东西就呆,没有书法气,没有金石味。”
面对形制不一的画框,看着绣品里植物的脉络、动物的神态、书法的气息……针法飞舞间是文气的流脉转势,我一晌沉浸其中,有凝神、传神、夺神之感。
左宗棠讲,读破万卷,神交古人。卢建英用“穿”过岁月的时空对话,让古今接榫,方寸之间绽出艺术的新葩。
为艺如此,为文亦然,各致其能以相生也。还记得梁衡老先生写过这样一个细节——韩愈每为文前要先读司马迁的文章,为的是借一口气。我深有同感,联想到自己写稿时,从捶字到结句,从章法到气韵,一篇稿子很少是自己枯坐,灵光乍现、一挥而就的。很多时候,斟酌琢磨,往往是跳出来,翻一翻别人的书,借一借他者的思。写稿的时候,我喜欢埋头“书海”之中。杜甫讲,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前不久,参与采写国家勋章和国家荣誉称号颁授仪式侧记,初稿写到结尾处,不知如何出彩,随手翻开案头的一本书——许知远的新作《梁启超:亡命(1898—1903)》,恰好看到里面有这样一句话“逝者具有现实的力量”。这一句话就打开了灵感的闸门,我想到公示时那些姓名画上黑框的功勋模范人物,想到那些为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却未留下姓名的人们,便写下这句——“逝者具有现实的力量。何方可化身千亿?如今,无数人正踏着功勋模范的足迹,去潜海,去探地,去巡天……”
还记得采写《人民江山》第一部分的时候,我不知如何下笔,晚上阒静无人时,翻到一篇散文《六骏踪迹》,讲的是唐太宗昭陵六骏的前尘往事,引发黍离之思。我想——“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自古以来,都是一姓江山,奈何秦砖汉瓦,碑残石裂?如今,江山就是人民,赢得了民心,就赢得了历史的主动,就能牢牢掌握中国的前途和命运。
想通了,文气就贯了,下笔就流畅了。
我常常想,署名里有“新华社记者张研”的稿子,真都是我写的吗?很多时候,恐怕需要从别处借一口文气,内化,转化,输出。天地间亘古文气氤氲,我们只是这文气最毛细的支脉流韵。纵横九万里,上下五千年,是历史之运、时代之势、人民之气借我们的笔触在书写。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唐代李翱讲,日月星辰经乎天,天之文也;山川草木罗乎地,地之文也;志气语言发乎人,人之文也。除了向人文借气,很多时候也要向天文、地文借气。
每当写一些长稿,没有思路的时候,我喜欢晚上从社里西南门走出大院,走过佟麟阁路,到社北边的那片胡同漫无目的地散步。振兴巷、抄手胡同、涭水河胡同、头发胡同……一墙之隔,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街巷细碎,东弯西折,行人稀疏,世事如隔,深入城市的肌理,浸润于市井烟火,目既往还,心亦吐纳。
天上有云的夜晚,路灯照射下,海棠花未眠,胡同的屋檐砖瓦间有很多蓬勃的树冠,天上的白云、树上的绿云,随风摇曳,相映成趣。仰头四望,从云流的缝隙里看到天光,似开辟鸿蒙之感,使人有心事浩茫连广宇的联想。印象最深刻的是,涭水河胡同里有一扇门,两边春联,写的不是招财进宝,不是人寿年丰,写的是——欲思翠竹还惜节,更效青莲不染泥。每到此处,看看远处铅笔楼的灯光,就添了几分敬畏之心、虔诚之心、惕厉之心。
会心处不必在远。每当文思滞涩,看到活泼灵动的万物,就先宁静下来,在这一条条静谧的胡同里慢慢发掘自己的性灵花朵。然后发现,可入笔端的文字,和这土地上的万物一样,依然丰饶。
采访,也是向受访者、向大自然借气、聚气的过程。
中哈边界,流动的阿拉克别克河风中低语,我想到守边模范马军武30多年陪着长河落日的孤独岁月;帕米尔高原,慕士塔格峰白雪皑皑、喀拉库勒湖水波澄碧,我又想到老英雄巴依卡一家三代接力守边的如山誓言……一阵风、一道光、一座山,一朵摇头晃脑的小花、一棵春荣秋败的小草,都有其生命之气,都会触动神思,使人心旌摇摇。心力充沛以后,笔力自然雄健,文气自然恣意。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我想到迟子建的一首诗——
“我望见了——那望不见的!也许那背后是银色的大海,也许是长满神树的山峦,也许是倒流的时间之河,也许是无垠的七彩泥土,心里身外,天上人间,一样花影闪烁,一样五谷丰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