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茶道:片叶何以越关山
▲这是位于下梅村的万里茶道手绘地图。肖文凤摄(新华社发)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吴剑锋 庞梦霞
一片叶子,何以跨越亚欧大陆,抵达遥远的北境之地;一条古道,为何能穿越古今,联通各国民心?
起源于17世纪的万里茶道,南起中国福建武夷山,北至俄罗斯圣彼得堡,全长超1.3万公里,纵贯中蒙俄,是历史上跨越陆地距离最长的商贸通道,与享誉世界的古代丝绸之路、茶马古道、海上丝绸之路等,共同构成了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渠道。
数个世纪后的今天,古道上马蹄驼铃声已然远去,但循着一叶茶的芬芳,人们依然能触摸到这条商贾云集、文化荟萃的“世纪大动脉”。
一叶飞越万重山
晨光熹微,武夷山脚的下梅村在茶香中苏醒。远处小桥流水、旗幌当风,三两老人推开木门,走到树下泡茶闲聊,茶汤里是饮不尽的悠闲时光。
如果不是村口那块镌刻着“晋商万里茶路起点”的石碑,今人或许难以想象,眼前这个安逸的山村,曾是商旅不绝的贸易重镇。
18世纪中叶,以食肉为主的蒙古人、俄罗斯人对茶叶需求日渐旺盛,到了“宁可三日无米,不可一日无茶”的程度,长期在草原从事边贸活动的晋商便抓住机遇,携巨资南下福建武夷山采购茶叶。
背靠武夷茶乡和梅溪、当溪水运之利,下梅村在不经意间成为万里茶道的“零公里处”。
“山西茶帮来到下梅后,便与本地商贾合作,设栈收购,建厂制茶。”武夷山市武夷街道文化站站长邹应文说,而后这些茶叶顺着地理版图,一路穿过江西、湖南、湖北等地运至河北张家口,再换骆驼运到俄罗斯边贸城市恰克图,最终到达莫斯科及圣彼得堡。
约1.3万公里的茶道上,从水乡山丘到戈壁草原,从肩挑背扛到舳舻千里、马帮奔腾,这片东方树叶究竟有何魅力,引无数商人争相竞逐?
作为中国茶的“狂热粉丝”,法国现实主义文学大师巴尔扎克或许很有发言权。
据说,素来狼吞虎咽的巴尔扎克,对武夷红茶的风味情有独钟。一次招待朋友时,巴尔扎克非常虔诚地展示了一只雅致的堪察加木匣,并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绣着汉字的黄绫布包,里头是一小瓶金黄色的优质红茶。为了不让宾客“贪杯”,他不惜扯谎,“此茶不可滥饮,谁要是连饮三杯必盲一目,饮六杯则双目失明。”
风靡一时的茶叶,一度成了俄罗斯人的“硬通货”。瓦西里·帕尔申在《外贝加尔边区纪行》中记载,“砖茶在外贝加尔湖边区一带的居民当中饮用极广,极端重要,以致往往可以当银用。西伯利亚的布里亚特人等土著民在出卖货物时,宁愿要砖茶不要银。因为他们确信,在任何地点都能以砖茶代替银用。”
这片辗转万里的树叶,征服亚欧大陆的同时,也为其产地武夷山脉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下梅邹氏是下梅村第一大姓,也是清代武夷山地区与晋商合作的最主要的茶商家族之一。据《崇安县志》记载:“康熙十九年,武夷岩茶茶市集崇安下梅,每日行筏三百艘,转运不绝。经营茶叶者,皆为下梅邹氏。”
作为邹家第30代传人,邹应文的家中还保留着许多古老的茶砖模具、账本茶票。这些泛黄的老物件,或记录产地品质,或说明账务往来,历经岁月洗礼,勾勒出武夷山人因茶而兴的生活。
“家谱记载,邹氏经营茶叶‘无二值,无欺隐’,且不和商人锱铢必较,因此得到不少洋人的青睐和信任。”邹应文说,依靠重义轻利的经商理念,邹氏与晋商合作经营武夷茶叶100多年,每年获利百余万两白银,此后便在村中兴土木、建宅院、修码头、立家祠,豪宅有70余座。
不独邹家,彼时的下梅,“家家饶裕,为闽巨室”。为满足茶叶生产,方便村民生活,下梅茶商开凿了一条人工运河。当年两岸店家茶肆鳞次栉比,白天人声鼎沸,入夜觥筹交错,钟鸣鼎食之盛、市列珠玑之光、门盈罗绮之富,堪称武夷山下“小上海”。
今天,下梅早已不见商船穿流、人潮涌动,但行走在祠堂、古井、老街、旧巷,从精致的雕梁画栋中,仍不难想象这里曾经的富贵荣华。它们如同一缕醇香,从明清的茶杯里飘荡开来,缭绕在砖瓦之间,将那段繁华往事娓娓道来。
悠悠古道连中西
东方土壤孕育的茶叶,经水陆路运输,在车轱辘声、马蹄声、驼铃声中一路向西北。
漫漫茶道,茶路途经或与茶路关联的城市有40多个。中国东南的茶农步入茶园采摘鲜叶,再制成茶砖装入木箱。数月之后,千里之外的中俄边境重镇恰克图,迎来南国的芬芳。
得益于北方干燥的气候,这些树叶虽然姗姗来迟,但味道和质量胜过海路运输的茶叶,在当地更受青睐。
“在恰克图,中国方面提供的主要商品是茶叶。俄国人方面提供的是棉织品和皮毛。卖给俄国人的茶叶,在1852年达到了175万箱,买卖货物的总价值达到1500万美元之巨,恰克图的中俄贸易增长迅速,使得恰克图由一个普通集市发展成为一个相当大的城市。”卡尔·马克思1857年在《俄国对华贸易》中说。
作为贸易的中转站,“因茶而兴”的恰克图,只是沿途众多城市的缩影。
位于河北张家口的鸡鸣驿古城是目前国内保存最完整、规模最大、最富有特色的邮驿建筑群,被誉为“中国邮政博物馆”。清朝时期,行走在万里茶道上的商队,常常驻扎在此,打听行情、采办给养。休整过后,再北上前往张家口大境门通关。商业运输和国际信使往来频繁,驿吏、官员、商旅络绎不绝,这一过去以邮驿功能为主的驿站,就此蜕变为以商贸功能为主的集镇。
“万里茶道催生聚落、繁盛城市。纵观茶道,其中不少重要地区节点成为今日影响力巨大的大城市,其中俄罗斯八大城市,有七个在万里茶道上。”福建农林大学讲师张蓉介绍,在万里茶道繁荣之前,沿线特别是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亚地区,还是一派旷野茫茫、人烟稀少的景象,万里茶道商人频繁流动往来、信息密集流通,沿线城市商贾聚集,兴起重要的商业中心和货物集散地,商人、镖局、客栈、饭庄、货场、会馆等行业蓬勃发展。
在这条漫长的茶道上,一座座城市因商贸而崛起兴盛,东西方文化在此间交流激荡。“中式生活”开始乘着叶片,飞入万里之外的国度。
茶深度融入俄罗斯人的生活,给小费也叫“给茶钱”,与茶有关的茶仪、茶礼、茶会、茶俗等在俄罗斯文学作品中不断出现。普希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这么写茶:夜幕降临,在桌上闪耀着光芒。晚上的萨莫瓦尔正煮着沸水,温热着中国的茶壶,壶底下轻烟缭绕……
英国诗人雪莱则更为痴狂,他在诗作《为中国之泪水——绿茶女神所感动》中直言“饮死举尸归净土,殉茶第一是吾身”,这种与茶厮守、至死方休的痴心,倒是不辜负一路跋山涉水、风尘仆仆的中国商人。
“人们之所以爱茶,更在于其所代表的高雅生活方式。”武夷学院万里茶道研究院副院长李远华说,中国茶叶对俄罗斯人民的生活和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许多俄罗斯人用饮茶替代啤酒及家酿酒,茶叶逐渐从宫廷贵族的奢侈饮品转变为普通家庭也能享用的国民饮品。
在打击酗酒行为、倡导中式养生方面,茶叶可谓居功至伟。据了解,为满足人们的饮茶需求,莫斯科及圣彼得堡等地曾大量开设茶馆。俄政府甚至一度给各地茶馆以税收优惠,鼓励人们用饮茶来代替饮酒。
“在物质上丰富人们生活、强身健体,在精神上教人向善、平和处世。可以说,茶是中国对世界的馈赠。”李远华说。
以商贸为纽带,东西方的文学艺术、宗教信仰、科学技术形成对流,蒙汉等民族之间也建立起广泛的社会交往,北部边疆与内地的风俗习惯互相渗透,由经济上的相互补充发展为文化上的认同融合。
“茶叶等物资的运输带动了文化的多向交流。万里茶道茶源地都是多民族居住区,武夷山是汉、畲等民族的居住区,幕阜山是瑶族先民活动的地方,武陵山是汉、苗、白、土家等民族的居住地,雪峰山是汉、苗、侗、瑶等民族的聚居地,这些民族地区生产的茶叶通过万里茶道运送到北方,成为南北方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媒介,增进了各民族的了解、团结、互信。”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院长、万里茶道研究院院长黄柏权表示。
万里茶道今犹在
清末,太平天国运动爆发,盛极一时的万里茶道在长江水路受阻后,走向沉寂。
然而,欧洲人对中国茶的向往并不因此停歇。
“五口通商之后,邹氏茶商开始把目光从陆上茶叶之路转向海上茶叶之路。”万里茶道文化研究专家邹全荣说。在港口,武夷茶商用茶叶换取洋商的“高科技产品”,紫檀木家具、东南亚犀角药材、欧洲钟表……无数远洋商船嗅着茶香,将当地风物源源不断运抵东方。
茶叶依旧是东西方交流的使者,但曾经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古道,渐渐被岁月的尘埃掩埋。昔日的马帮铃声,茶香四溢的繁荣景象,在泛黄的史册中等待被今人翻阅重拾。
2014年开始,中蒙俄三国共同推进“万里茶道”申遗工作。当年6月,中蒙俄三国万里茶道各节点城市代表,中国万里茶道各节点城市云集下梅村,在万里茶道广场举行“市长峰会”。2019年3月,国家文物局将“万里茶道”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
作为万里茶道的起点,武夷山市也在重寻古道荣光。2021年1月21日,首班武夷山“国际货运班列”在武夷山鸣笛发车,经新疆霍尔果斯抵达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等中亚港口。同年6月5日,载有闽北茶叶及相关货物的首列“大红袍号”列车顺利开行,续写万里茶道。
如今,在武夷山的很多茶馆,经常可以看到来自俄罗斯的客人,在武夷茶传到俄罗斯300多年后,许多俄罗斯人沿着当年的茶路来到武夷山,在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茶香中,似曾相识的东方生活方式仍然散发着持久的魅力。
今年4月,在武夷山市武夷星茶叶有限公司,俄罗斯留学生马浩茗通过了一系列茶文化、茶艺考试后,正式成为一名国际志愿者。今后,他将把中国茶带回家乡,让更多人爱上这一东方饮品。
“我的家乡在俄罗斯乌法,是万里茶道途经的城市。在我们的民族文化中,茶叶很重要。人们常常说‘来喝杯茶吗’而不是‘来吃饭吗’邀请客人到家中吃饭做客。现在在俄罗斯电商平台Ozon搜索购买茶叶,许多商品都是来自中国。”马浩茗如今正在福建农林大学园艺学院攻读茶学博士。他给自己起的中文名字末字为“茗”,源于童年对中国茶的深刻记忆。
中国茶最吸引马浩茗的地方,是浓厚的文化底蕴与丰富的茶类。“从前在俄罗斯我主要喝红茶,来到中国我有机会尝试了武夷岩茶、铁观音、坦洋工夫红茶、福鼎白茶等,口味和香气的多样性令人印象深刻。一片普通的树叶变为好喝的、甘甜的茶叶,其中的发酵、制作过程、发生的理化反应令人着迷。”马浩茗说。
近年来,武夷星启动国际志愿者工作项目,通过向全世界招募爱茶人士,并进行茶叶知识培训和颁发证书,企业带动了31个国家的80多位海外志愿者投身中国茶文化的推广。
武夷星茶业有限公司品牌事业部总监江佳道说,近现代以来,中国茶主要流行于华人圈和东亚文化圈,为了让茶叶走向全球更多市场,武夷星在海外设立15个推广中心,在输出茶产品的同时,结合当地文化和风俗,宣传茶文化。9月上旬,企业还首次和俄罗斯茶商签订合作协议。
“许多外国‘茶友’对茶怀有一种崇敬和珍视,这让我们颇感惊喜。”武夷星茶业有限公司国际事务小组经理吴丽英说,来自波兰的茶友会在当地创立茶文化节,并邀请音乐家到现场表演;来自印尼的志愿者常常在电视台和社交媒体上做茶文化的“布道者”;来自巴西的茶友会将一盒茶精心分成两克装的小铁罐,并为它们制作宣传海报……不少外国“茶友”泡起功夫茶来比国人还了得。
在重走万里茶道的路上,众多闽企崭露头角。2023年9月,33岁的福建茶商付义冰跟随“闽茶海丝行”团组,第一次到俄罗斯参加莫斯科茶业博览会,“没想到第一次来,为期三天的展会就收到金额100万元的意向订货订单。”付义冰说,俄罗斯人热爱饮茶,尤其热爱中国茶叶和中国茶具,展会的保洁阿姨都来买茶。后来,大部分意向订单都转化为成交订单,公司打开了出口俄罗斯市场之门,2023年超过20吨茶叶出口俄罗斯。
“去年集团在法国的年销售额达5000万元,今年前三季度同比增长约20%。我们正计划以法国为中心,向欧洲其他国家辐射发展。”福建春伦集团副总裁傅晓萍近期正忙着对接前来问询的法国茶企、茶叶商人和餐饮门店。如今,这家民企在法国开有3家门店,将产品卖到香榭丽舍大街和米其林三星餐厅,一罐50克的茶叶能卖到50欧元。
眼下,福建省正以茶文化为纽带,推动中国茶融进海外家庭。通过开通“丝路、茶路”中欧旅游专列,开设“茶路”沿线国际旅游精品线路,在海外开设“福茶驿站”公益性文化交流平台,当年的万里茶道正重新焕发光彩。
古道悠悠,茶香袅袅。万里茶道虽已成为历史的标本,但其余响绵绵不绝。在这条“世纪大动脉”上,古老的茶庄、驿站矗立风中,诉说往昔,而那些沉淀在茶道上的故事和精神,正逐渐被唤醒,等待续写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