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让牧区孩子“看远”,他用半辈子托举和“牵线”
一条公路,一根网线,一颗初心——拉萨最偏远乡汉族教师宋玉刚的27年坚守
▲宋玉刚(左一)开展家访。(受访者供图)
▲宋玉刚在办公室辅导学生。(受访者供图)
▲宋玉刚穿着西藏民族服饰。 新华社记者金立旺摄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陈琰泽
日多乡中心小学就位于川藏公路边。站在教学楼二层,能看到拉萨市墨竹工卡县公路上车辆往来穿梭。这条路像一条大动脉,把青藏高原与外面的世界连在一起。
小学副校长宋玉刚一直觉得,自己和川藏公路很有缘。
“当初父亲参与解放西藏,一边打仗一边修路,那条路也成了川藏公路的前身。后来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偏远的日多乡,也正是因为看到学校离这条路不远,才下决心扎根,一晃半辈子过去了。”
川藏公路修通后,越来越多的交通网、物流网、互联网建设起来,把雪域高原与祖国内地连接得更加紧密。
连接,既是时代进程的赋予,也是有近30年教龄的乡村教师宋玉刚的“个人坚持”。
从最开始在拉萨采购画册杂志背回学校,到架起日多乡唯一一台联网电脑,再到建成有48台高配置一体机的崭新电脑教室——在时代进程与宋玉刚的个人求索下,日多乡,这个海拔4300多米的拉萨市最偏远乡,也与外面的世界越来越近。
“这些年,我就想把他们举高些,让高原牧区的孩子,也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宋玉刚说。
川藏公路串起的两代人
“我的父母都是河南人。上世纪50年代,父亲作为解放军战士,一边打仗一边修路,参与了川藏公路建设和解放西藏。后来父亲服从组织安排,留下建设西藏,我们家就彻底扎根拉萨了。”
1997年,宋玉刚从拉萨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毕业。
这届学生很特殊,适逢拉萨加强基层教育,于是许多报考其他院校的高分考生被“划”到了师范专业,毕业后也全部被分配到了最基层的乡镇。
就这样“阴差阳错”,原本打算留在拉萨城里工作的宋玉刚,和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偏远藏族乡墨竹工卡县日多乡产生了关联。
宋玉刚始终记得,临出发到日多乡报到前的一个夜晚,父亲与自己的对谈。
“现在你要工作了,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犹豫了一会,一向沉默的父亲才挤出几个字,问道:“你想不想留在拉萨?”
宋玉刚知道父亲“话里的话”。
“我从小成长在城里,从来没离开过父母身边,日多乡的条件艰苦是肯定的,我心里不可能没有动摇。”
一时间,宋玉刚心里泛起很多往事。他想到母亲常念叨,当初父亲是怎么进西藏的,枪林弹雨里吃了多少苦;他想起小时候偶然看到,父亲身上因为战争留下的伤疤;想起父亲服从组织安排,留下来建设西藏的决定……
这些点点滴滴,都把宋玉刚向父亲曾选择的道路上推去。
犹豫许久,宋玉刚回答:“你当兵时可以做到,我现在也应该做到;我虽然比不上你,但我也愿意服从组织安排。”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父亲点头,“那就去吧。”
很快,22岁的青年教师宋玉刚提着大包小包,一路颠簸,终于来到距离拉萨120多公里、海拔4300多米高的日多乡中心小学报到,成为这个藏族乡小学里第一位汉族教师。
日多乡是个农牧乡,牧民居住分散,所以乡所规模很小,当时全乡最好的建筑不过是小学里的两栋老式土坯房。即便是“全乡最好”,居住体验仍不怎么样。“墙是土垒的,屋顶用树枝树叶铺成,我去的时候是雨季,宿舍里可以说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几个老师把带来的锅碗瓢盆全用上,也还有接不到的漏水。”夏季还可以克服,但高原动辄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冬天更加难熬,即使屋里烧上牛粪,“风找着缝儿钻进来”,冰冷刺骨,难以入睡。
初到日多,从城市到牧区,从楼房到土屋,宋玉刚既感到新鲜,也有些失落。而日多给予这个“外乡人”的最大惊喜,则是一条贯穿全乡的公路。
公路离学校不远,夜深人静时,如果仔细听,还能听到穿梭公路的车流声。
“后来回家探亲,妈妈和我叨念:日多乡啊,就在川藏路边上,这条路就是你爸当年修的——你跟你爸挺有缘,你爸修的这条路,你又回到这条路上去。我开玩笑回答:我这是继承爸爸的事业呢。妈妈却说:那不一样,你爸爸是修路的,你是去教人的。我和妈妈都笑了。”
后来好多年,校园里的土坯房改建为二层教学楼,一批批孩子们长大又离开,小宋也成了老宋。老宋没事时,还是会站在教学楼二层,眺望远处的川藏公路,母亲当年的玩笑仍让他念念不忘,里面有父亲的不舍,也有母亲的自豪,“越咂吧越有味道”。
把根扎在日多
初到日多,虽然条件艰苦,但也处处透着新鲜。报到后不久,开学前的“牧区家访”就让宋玉刚开了眼界。
学校的学生大多来自牧民家庭,一年四季跟随水草迁徙。按照传统,每年8月,牧民们会统一迁到离乡所较近的地方,采买过冬的生活物资。这个窗口期,也成为老师们一年里少有的接触家长的机会,一方面要和家长沟通学生学习情况,另一方面,还要宣传国家的义务教育政策,“保证学生假期后能顺利返校,把书读完。”
虽说是“搬到乡所附近”,但西藏的空间尺度毕竟不同,宋玉刚每次出门家访,大半时间仍要耗在颠簸的土路上。
大概是家长们知道老师到家不易,到了学生家里,宋玉刚体验到意想不到的热情接待。“那时候牧民生活条件很一般,他们还是把平时舍不得吃的肉干和糌粑都拿出来,摆了满满一桌,‘逼’着我们吃完。”
牧区普遍用藏语交流,坐在席间的宋玉刚听得懵懵懂懂,“人家冲我笑,我就笑回去”。但从家长的眼神和手势里,仍能感受到他们对自己这个“外乡教师”的敬重和感激。那时还未开始正式教学工作的宋玉刚暗下决心,不能辜负家长们的期许。
家访时遭遇的语言隔阂,为宋玉刚在第一堂课上的遭遇埋下伏笔。
“我第一年教四年级和六年级,我本来以为都高年级了,多少有些语文基础。结果第一节课,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第一堂课,宋玉刚走进教室,“不大的教室里挤着50多个学生,热气腾腾的”。因为大多数孩子此前没有见过汉族老师,好奇又羞涩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讲台,让这位年轻教师有些不好意思。“我深吸一口气,说:请打开课本。他们在下面跟着念:请打开课本。但其实没有一个学生打开课本——原来他们听不懂我说什么。”
于是宋玉刚的教师生涯,就在“你画我猜”中开始了。“当时我得把要学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全写在黑板上,然后再领着他们一个一个字地读,用我仅会的藏语和动作去传达意思,效率很低,有时候一节课只能学一句话,两三个字。”
即使学得如此艰难,学生们并没有捣乱,反而学得特别认真。这让宋玉刚有些惭愧,“不能因为我耽误孩子们学习。”
藏族同事出主意:“我看你家访时吃糌粑喝酥油茶,和藏族老乡一模一样,藏语也可以学嘛。”
思来想去,宋玉刚也下了决心。“一开始和同事学,我老缠着同事,有一次同事被我搞烦了,指着宿舍外满操场跑的孩子们说:你和他们学去——这反倒启发了我!”
学生们虽然敬重宋玉刚,可对这个“外乡老师”还是有些生分,要拜他们为师,也需要点技巧。于是回拉萨探亲时,宋玉刚自费买了几个足球带回日多,一下课就和孩子踢球玩,边踢边聊,一下子拉近了和学生们的距离。这样坚持一年后,他基本能和孩子们口语交流,三四年后,藏语就特别地道了。
“后来有一年家访,村主任留我们吃饭。当时碰到他家杀牛,看我们蹲在门口,村主任拿来一碗生牦牛肉,问我们敢不敢吃。”杀牛时吃生肉是牧区的老习俗,连一些村里的年轻人也不敢尝试。宋玉刚深吸口气,拿起来就吃,吃完还咂吧嘴,“味道不错,再来一碗。”大家都笑了,村主任竖起大拇指,连说“你和我们一样!”
让孩子看到外面的世界
日日夜夜和学生们同吃同住,宋玉刚上课时当老师传授知识,下课后还要当“父母”照顾孩子们饮食起居,很快成了学校里的“孩子王”。
知道宋玉刚从“大城市拉萨”来,孩子们总围着问他城里的事,“可问到北京上海,问到飞机火箭时,我也答不上来”。
宋玉刚敏锐地感知到孩子们对外面世界的渴求,于是他每次回到拉萨探亲时,都要采购一些画册和杂志带回日多乡。
宋玉刚始终记得,孩子们围着杂志,小心翼翼地翻看,指着杂志封面上的城市风光、科技进展、内地风俗时窃窃私语的场面。
遇到自己也不懂的,宋玉刚只好把一旁注释的汉字解释给他们听,孩子们再追问,他只好回答:老师也不知道,但只要你们记住这些字,长大以后见到了,就能认得。
这当然是缓兵之计。作为老师,当初不懂藏语时那种自责又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有种使命刻不容缓,但又不知从哪里突破,心里郁闷。
2000年前后,拉萨市街头巷尾涌现出一批计算机培训班广告,硕大的宣传标语“你准备好踏上信息高速路了吗”,让宋玉刚眼前一亮,“我仿佛一下子抓住了什么”。
2001年,宋玉刚告别孩子,告别高原,自费到南京晓庄学院学习计算机技术,独自踏上自己的“信息高速”取经之路。
对于毫无相关基础,甚至以前都没碰过电脑的宋玉刚而言,学计算机比学藏语难得多,课堂上总比内地同学慢好几步。同学给宋玉刚出主意:“你想学好电脑,先得玩好电脑。”
为了“玩好电脑”,宋玉刚一从学校下课,就进网吧“补课”,打游戏、聊QQ、逛论坛,只要桌面上有的图标他都要点点,无所不玩,争分夺秒地适应“信息时代”,“那段时间上网上到脑袋疼,一摸鼠标就难受。”
两年后,宋玉刚学成归来,正想着如何在日多一展所长,“当时正逢西部大开发启动,学校不仅新建了教学楼,更重要的是,市里给学校配备了一个远程教育项目,有一台计算机指标。”
至此,日多乡有了乡史上第一台联网电脑,这个拉萨偏远乡一步由农牧社会扎向了信息时代的浪潮中。
凭借这根“看不见的线”,宋玉刚把过去翻看杂志画册的活动“升级”,学生们第一次借助卫星信号看上了电视。
每晚七点,宋玉刚都准时组织孩子们收看《新闻联播》,孩子们虽然听不太懂,但是动态的画面,丰富的内容,依然牢牢抓住了孩子们的目光。每当画面切一下,孩子们都会随之“哇”地惊叹一声。七点半联播结束后,宋玉刚又把频道转到西藏台的藏语版《新闻联播》重播,趁热打铁再看一遍,双语比照着收看,看不懂的内容就迎刃而解了,“孩子们收获的知识,是过去多少杂志都看不来的。”
看电视时,宋玉刚站在教室门口,孩子们盯着教室一角的小小屏幕,他就盯着孩子们专注的面孔,“那一刻,我感到之前郁积在我头顶的那面墙,被悄悄突破了。”
开通远程教育后,日多乡中心小学的国家通用语言教育有了质的飞跃。“过去孩子们害羞,除了课堂,不好意思开口说普通话,但自从收看了联播,日常力所能及地用普通话沟通,在校园里蔚然成风。”
凭着这根“线”,宋玉刚还把各地新闻和农牧资料打印出来,供给乡里的群众们使用。很快,学校成为日多乡向外面世界张望的一扇窗口。
宋玉刚的“远程教育试点”在县里出了名。2005年,在江苏省援建资金的支持下,宋玉刚又向县里申请了一个专门的电脑教室和18台电脑。
“我把一些精品公开课、纪录片、动画片放在局域网里,每堂计算机课,三个学生一台电脑轮流操作。我在讲台上往下看,一张张小脸认真极了,像极了当初看杂志的场面,一瞬间我有感觉,他们真的走出了高原,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党的十八大以后,国家加大对西部教育的投入,日多乡中心小学的软硬件都在飞速提升。2023年,电脑教室又迎来重大更新,18台电脑升级为48台崭新的一体机,现在每个学生都有机会独立操作电脑,在“信息高速”上自由遨游。
用半生托举
2006年,日多乡中心小学被评为拉萨市远程教育示范学校;随后被教育部列为西藏自治区的远程教育示范点。
2009年,宋玉刚被评为国家级优秀教师,2012年又被评为全国最美乡村教师;2013年,他升任日多乡中心小学副校长;今年9月27日,宋玉刚又获评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
工作中,宋玉刚还结识了自己的妻子,同样在学校任教的藏族姑娘德吉措姆,两人婚后把家安在学校,久而久之,成了孩子们口中的“汉族阿爸”“藏族阿妈”。
扎根日多,宋玉刚得到很多,也失去了很多。除了不能陪伴退休后回到河南的父母安享晚年外,多年的高海拔生活,也对他的身体产生不可逆的影响,轻度白内障、记忆力下降等高原常见慢性病日渐严重。
近30年教师生涯,宋玉刚有过三次调走的机会。“身边的同事换了几茬,说自己内心毫无波澜是假的。可是年轻时,全日多乡只有我懂电脑,我一走,远程教育就无以为继,我不能走;后来年纪大了,家都安在了日多,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想想也就算了。”
走与不走,其中有现实的考量,但抉择时梗在宋玉刚心头的,仍是门前那条父亲参与修建的公路,是刚工作时母亲和自己的玩笑,还有20年前孩子们围绕杂志翻看时闪亮的眼睛。
开展远程教育以来,日多乡中心小学的教学成绩接续取得突破,毕业班的汉语等相关科目成绩,从2000年前后的全校及格人数仅个位数,进步到如今的超过60%。
如今,随着国家不断加强基础设施建设,连接日多乡与外面广阔世界的,不再仅是那根“看不见的线”。移动互联网信号已经普遍覆盖牧区,牧民家家户户都有了手机、摩托车甚至汽车,想要了解新鲜资讯,他们不必再跑到学校来,点点手机就可以知道,甚至可以自己开车去内地一探究竟。
“现在不是缺信息,反而是网上的信息太多。怎么管理学生玩手机,怎么引导学生浏览好的信息,成为学校的新课题。”作为副校长的宋玉刚说。
近年来,宋玉刚精心挑选资源,利用学校每个教室新配备的大屏幕,组织全校学生们观看党的二十大开幕会直播、探月工程火箭发射、杭州亚运会和成都大运会开幕式、爱国主义题材电影等,让孩子们更立体、更深度地了解国家的发展进程,看见外面的世界。
时代的发展速度,有时也出乎宋玉刚的意料。
“西藏有一个很重要的升学概念,叫考‘内高班’,选拔优秀学生到内地大城市接受教育,学成后再回来建设西藏。”2019年,日多乡中心小学有6人考上内高班,实现历史性突破。
“可是近两年,虽然学校考试成绩稳步提升,但选择去内地读书的学生数量反而有下降趋势。”宋玉刚解释说,因为近年来北京、江苏等内地省份援藏建设的本地学校,水平并不比内地差,加上现在本地人生活好了,不舍得孩子出远门,互联网又进一步拉平了视野,交通基建也让去内地交流旅游变得更容易——
“我用了半生力气,想让高原牧区的孩子们走出去,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没想到西藏发展得太快,现在孩子们在家门口,也能收获到好的教育和眼界。”想起当初背着杂志回日多的日子,宋玉刚觉得恍如隔世,感叹道:“时代托举的力量,是更伟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