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歲高齡院士三次“深潛”南海:唯對時間不能慷慨
2018-05-29 07:34:22 來源: 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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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2歲的汪品先院士搭乘中國科考船下潛南海。 受訪者供圖。

  82歲“深海勇士”汪品先:唯對時間不能慷慨

  “南海深部計劃”收官,高齡院士三次潛入南海,成果或?qū)⒆屓藗冎匦抡J識南海

  ★對話動機

  82歲的中科院院士汪品先,是我國自主研制的4500米載人深潛器“深海勇士號”上最年長的“乘客”。

  5月11日至23日,我國自主研制“深海勇士號”載人深潛器在南海完成首航。其中的9天里,汪品先3次下潛到1400余米的深海,每次下潛觀測采樣時間都在8小時以上。

  這次科考航次是國內(nèi)迄今規(guī)模最大的南?;A(chǔ)研究項目“南海深部計劃”的收官之作,致力于研究南海的形成、演變等基礎(chǔ)研究,其成果有望讓人們重新認識南海。

  “82歲院士三次深潛南?!钡男侣勈艿綇V泛關(guān)注,出乎汪品先意料之外。在他看來這就是一件小事,完成了多年前和友人的一個約定。實際下潛中他做的比想象得要好,這讓他非常高興。

  “我現(xiàn)在是倒計時的”

  汪品先精神矍鑠,說話時偶爾托腮思考,激動之處會作手勢強調(diào),還會聳肩表達一些無奈。

  深潛航次5月11日起航、23日告捷,次日晚汪品先趕回上海,經(jīng)過兩天忙碌行程后,27日來到北京。當晚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密集的行程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出痕跡。

  “我現(xiàn)在是倒計時的?!蓖羝废刃χf。他將后面要做的事按重要性排隊,最緊要的是先把“南海大計劃”科研項目完成。

  為了不被打擾,汪品先平時不用手機。他說自己什么都可以慷慨,唯獨時間不能慷慨。

  82歲仍活躍在科研一線,全球同行中已鮮見同齡人。汪品先在追趕逝去的時間,他的年齡是錯位的,該做事情的時候時代原因讓他做不成,該退的時候反而有條件做,“丟了好多年”。

  他對研究的心情是迫切的。很多年來,深??蒲兄荒芤揽繃庠O(shè)備,現(xiàn)在終于有了國產(chǎn)的潛海條件。“說了那么多年深海,趁我現(xiàn)在還走得動,我自己當然要做?!?/p>

  汪品先結(jié)束西沙載人深潛航次回到同濟大學(xué)后第一時間分享深潛見聞感受?!≡S婧 攝

  “被迫”每晚10點半前回家

  汪品先是“南海深部計劃”專家組組長和同濟大學(xué)海洋地質(zhì)國家重點實驗室教授。他每天早上8點半進辦公室,晚上11點回家。最近被夫人下了命令,把回家時間提前半個小時。“現(xiàn)在10點半之前必須從辦公室回家,不然(夫人)臉色就不對了?!蓖羝废日f著自己“甜蜜”的煩惱。

  汪品先的夫人是植物學(xué)家孫湘君,兩人從同學(xué)發(fā)展成情侶,后來北京、上海兩地分居30年?!盃帯绷撕芏嗄?,孫湘君2000年最后“投降”,搬到上海。

  如今,年過八旬的科研伉儷經(jīng)常一起去學(xué)校辦公室,分頭工作。在辦公室待的時間,比家里還要多。

  談深海下潛

  我漫游仙境回來了

  新京報:三次下潛都在什么位置?

  汪品先:三次下潛深度都是1400米,在西沙的同一個海區(qū),因為我是追同一個問題。

  新京報:追什么問題?

  汪品先:我要追一個海底生物群。原來以為深海的海底,裸露的巖石上面沒有什么生物。結(jié)果我們這次下去,頭一次就碰到“冷水珊瑚林”,真是像個樹林一樣。

  新京報:您看到的冷水珊瑚林是什么樣子?

  汪品先:“冷水珊瑚林”是我起的名字。就和陸地上的園林一樣,高大的竹珊瑚像樹木,低矮的扇形珊瑚和海綿之類像灌木,而貼在海底的海綿、苔蘚蟲相當于草本植物。這些固著在海底的生物構(gòu)成深海的“園林”,為游泳和爬行的海洋動物包括章魚、海星之類提供了棲居地,就像陸地樹林里有猴子有鳥一樣。

  新京報:為什么要去追這個問題?

  汪品先:我覺得很有意思,我想研究這個生物群在什么地方有分布、有多少。

  這次我們另外一個團隊在南海的東部也看到了,所以我們很高興。在1800米深的水域,南海很多地方都有這樣的冷水珊瑚群,這是以前在南海沒注意到的,以后還有很多研究的東西。

  新京報:到了水下1400米,身體會有什么反應(yīng)嗎?

  汪品先:深潛器里氣壓是保持正常的,氧氣和二氧化碳都可以調(diào)控,環(huán)境跟陸地環(huán)境一樣,三個人蹲在直徑兩米的“球”里面,身體沒什么感覺。這跟蛙人不一樣,不是一個真正的考驗。

  新京報:真正的考驗是什么?

  汪品先:我原本計劃下去兩次,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問題沒解決,又給我加了一次。三次下去收獲就比較不錯。

  下去一次是很貴的,所以責(zé)任心會很重。我們?nèi)チ?個科學(xué)家,一人平均1.5次,我多占了一點。

  去年我查出一些病,到這個年齡都會有。但這次(下潛)我狀態(tài)很好,有問題要追也很好,結(jié)果比我想象要好,回來后更自信了。

  新京報:在1400米海底,您看到周圍的環(huán)境是什么樣?

  汪品先:這就是我第一次出來時候說的,漫游仙境回來了。

  海底冷泉生物是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這很有意思,生物群是淺海的動物搬下去的。這種生態(tài)系統(tǒng),我們之前了解得非常少,但它們是地球系統(tǒng)重要的組成部分。

  我在飛機上就喜歡想,假如我能走出艙,在白云上散步是什么感覺。在海底我也想,假如我能夠出艙,哪怕弄個石頭敲敲也很來勁。但這是不可能的,太空還有人可以行走,但深海是不可能的。

  在水下有很多想象空間,是另外一個世界,簡單說就是人類不認識的世界。

  新京報:海底的生物是什么樣的?

  汪品先:海底生物都特別大,有些淺海才西瓜子這么大的蟲,在海底就有巴掌這么大。

  深海生物的生活習(xí)慣也不一樣,很多很好玩。比如我們看見的海參都是趴著不動的,海底的海參是會游泳的。

  談“南海大計劃”

  對南海深部的認識應(yīng)以中國人為主

  新京報:這個航次算是“南海深部計劃”的收官之作,對您來說有什么意義?

  汪品先:這應(yīng)該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后一件比較大的事情。2011年“南海深部計劃”立項,我當時就說,點一把火炬,它會燒起來的。

  新京報:為什么這么說?

  汪品先:因為南海對中國太重要了,各個部門都愿意參與進來?!澳虾4笥媱潯睆?011年到現(xiàn)在,立了60個項目,其中51個都是重點項目,一共32個單位、700多人次參與,規(guī)模很大。

  新京報:也就是說, “南海大計劃”包含了各種綜合科學(xué)?

  汪品先:對,我們立項的時候叫做“南海深部過程演變”?!吧畈窟^程”是什么意思?就不是現(xiàn)在在采石油的那些地方,而是到南海中間一個菱形的4000多米的區(qū)域,底下是玄武巖。它形成了才有南海,我們就攻這個部分。

  新京報:具體來講,包括哪些研究學(xué)科?

  汪品先:三個方面,一個是構(gòu)造,南海的構(gòu)造和南海的巖漿作用,可以比作是“骨頭”;第二個部分是沉積和古海洋學(xué),從南海的沉積物里恢復(fù)當時的海洋演變,我把它比作“肉”;第三個是生物地球化學(xué)過程,我把它比作“血”。

  這三樣?xùn)|西做成一個麻雀,我就來研究這個麻雀的前生今世怎么運行。

  新京報:“南海大計劃”取得了哪些顯著成績?

  汪品先:大計劃中包括3個大洋鉆探、3個深潛航次。我敢講,這是中國海洋基礎(chǔ)科學(xué)研究中到現(xiàn)在為止最大規(guī)模的。

  我們明年春天計劃開總結(jié)會,2019年“交賬”出來是很漂亮的,它會改變我們對南海以往的看法,大概會成為世界上邊緣海最好的研究計劃之一。

  我們把今年這個航次比作是跑道上最后一圈,所以我說我自己一定要下來。

  新京報: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探索研究,“南海深部計劃”最后會呈現(xiàn)給公眾什么結(jié)果?

  汪品先:我們希望拿出一個邊緣海的產(chǎn)生演化和運行的典范來。世界75%的邊緣海都在西太平洋,但我們了解很不夠。

  我們現(xiàn)在把南海作為一個切入點,最后我想向世界表明,南海深部的認識是中國人為主。之前都是外國人在做工作,但跟我們現(xiàn)在的規(guī)模不好比。

  我們會有很多很漂亮的結(jié)果,信心很足。

  新京報:“南海大計劃”后續(xù)還有哪些工作要做?

  汪品先:除了科學(xué)方面的工作,我們還準備做一些科普工作。

  南海的科研成果完全可以介紹給老百姓。我們花了那么多錢,到底做出什么來了?這個是可以說清楚的。

  談科研一線

  科學(xué)家只有在前線才會發(fā)現(xiàn)問題

  新京報: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也在做這個工作,為什么你自己還要親自下潛?

  汪品先:我們現(xiàn)在在建設(shè)硬件方面十分下功夫,但在軟件上出現(xiàn)了問題。很多人當了學(xué)科帶頭人以后就不干第一線了,讓學(xué)生去干。比如現(xiàn)在很多到海去采樣的工作,都是打發(fā)學(xué)生去采的,科學(xué)家就坐在辦公室里。

  這跟國際上慣例是相反的。外國科學(xué)家也會有學(xué)生幫他做,但第一步的采樣一定是自己帶頭做。

  我這些年沒有少批評人家,我覺得說了也沒用,自己做一下是最好的。對于培養(yǎng)年輕人,我想用行動影響一些人。

  新京報:親自下潛,是不是您的研究經(jīng)驗也起到作用?

  汪品先:對,我們本來計劃要去看珊瑚礁的,結(jié)果去了以后,發(fā)現(xiàn)冷水珊瑚林,就改變了計劃。

  第一次發(fā)現(xiàn)之后,我讓年輕人接著去過,但沒有完成任務(wù),我自己就得再下去。你自己不去,沒有人替你做。包括我把這個課題提到此次航次的重大位置,只有科學(xué)家自己在船上,才敢這樣。

  新京報:所以這次下潛是想通過自己的行為來影響別人?

  汪品先:不是全為了這個才去做。最重要的是,我覺得我這個年齡是錯了位的,該做事情的時候做不成,該退的時候反而可以做。

  所以我現(xiàn)在在國際上很滑稽,跟我這樣年齡的學(xué)者一般不出來。但我現(xiàn)在還在做,因為我丟了好多年。

  我最好的年齡在搞革命,后來又沒有條件和資金,只能跟外國人合作?,F(xiàn)在有了條件,自己當然要做。說了那么多年深海,趁我現(xiàn)在還走得動,一定要去看看。

  新京報:海洋科學(xué)發(fā)展方面,您還有什么擔(dān)憂的問題?

  汪品先:中國可能是世界上科技投入增長最快的國家。去年,我在國際會議上提出來,中國要做什么什么,國際上的反應(yīng)很不一樣,有的支持,有的不吭聲。

  我就希望中國的科研隊伍真能夠在國際上站住,這不光是科學(xué)問題,包括政治、外交問題等等。怎么做好這些事,這個才是難題。你說你自己去潛一次海,那又能怎么樣?

  新京報:您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海洋研究,幾次南海科考是不是也見證了中國海洋科學(xué)的發(fā)展?

  汪品先:確實反映了中國海洋科學(xué)在變化。上世紀70年代末,海南島西邊的鶯歌海打南海第一口探井時,我在岸邊為石油井做鑒定。1994年,我參與南海第一個古海洋學(xué)專題航次。1999年,擔(dān)任首次南海大洋鉆探的首席科學(xué)家。2005年,擔(dān)任同濟大學(xué)與法國合作舉行的“馬可·波羅”航??瓶际紫茖W(xué)家。

  那幾次依靠的都是外國裝備。而這一次,是我們自己造的裝備,國產(chǎn)化率達到95%以上。

  我的這些經(jīng)歷反映了中國海洋科學(xué)從弱到強,從封閉到開放,走向國際前沿的一個過程。而這次中國自己有手段能夠去做國際水平的工作,所以就特別高興。

  新京報:您說過“海洋事業(yè)迎來了鄭和下西洋600年以來的最好時機”,為什么這么說?

  汪品先:我說這話其實是與中國的大陸文明和海洋文明有關(guān)。

  我覺得東西方差異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是東方文明是大陸文明,西方文明是海洋文明。直到15世紀分不出誰好誰壞,大家各自發(fā)展。16世紀之后,特別是中國到了18世紀以后,我們一下子醒過來。

  大陸文明有很多好的方面,但是對于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和個性解放是不利的。

  我認為海洋文明有利于創(chuàng)新,現(xiàn)在我們從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到老百姓,海洋意識都更強了。

  談未來安排

  要做的事按重要性排序,也許哪天就“跑掉了”

  新京報:您身體狀態(tài)這么好,平時鍛煉身體嗎?

  汪品先:年輕時會長跑、游游泳,自行車騎得很多。有時候想到一個科學(xué)問題,我來勁了,在街上騎兩個鐘頭。

  新京報:現(xiàn)在還會騎車?

  汪品先:我之前騎車上班,現(xiàn)在老伴不讓我多騎車,叫我多走路,走路也重要。

  我的生活方式比較簡單,看不出休息和工作的差異??茖W(xué)家如果對工作提不起興趣,還是別干。你自己要有精神,在船上誰不吐啊,但討論起問題來勁的話,這些都是小事情。這是我的優(yōu)點,到現(xiàn)在我還是很投入的。

  新京報:您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是怎樣的?

  汪品先:我現(xiàn)在是倒計時的,后面我要做的事情都按照重要性排著隊。

  先把我的“南海大計劃”完成,如果還有幾年,再做別的重要的事。今年還有兩本中文的書,本來也不準備出,后來一個老朋友去世,我想搞不好我也跑掉了,所以就出了。

  怎么說呢,要叫我做的事我不想做,我就不客氣了,是不會做的。

  新京報:所以時間對您來講,是很寶貴的。

  汪品先:我覺得自己能拿得出手的文章,都是60歲以后完成的。所以我開玩笑講,人家是博士后,我是院士后。

  像地球科學(xué)、宏觀生物學(xué),眼界和經(jīng)歷很重要,你沒見過這個東西,怎么會理解?積累多了以后,自然會有很多聯(lián)想,這恰恰就是年紀大的人的長處。

  新京報:以后會把重心放在哪里?

  汪品先:我自己還想做一些人文方面的事。我這次隨船帶的是一個日本華人寫的中國史,來北京帶了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這都是為后面寫東西做準備。

  我總覺得我們這代人的經(jīng)歷很寶貴,想把它記錄下來。明年是五四運動100周年,我也想寫點東西,有些問題需要繼續(xù)思考。

  新京報:未來還會再進行深海下潛嗎?

  汪品先:不知道。船長給我講,等到他們1萬米的(深潛器)造好后,讓我再去,我說我不知道那時候人在哪里。

  我更喜歡讓我后面的時間自由一點,我在推中國深海研究進入世界前沿,我自己在做,也希望一些年輕人能夠去做。

  記者 王俊 倪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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